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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緞子鞋》Le Soulier de satin photo : Alain Fonteray癮頭
當人不由自主,非得從事某項行為,即使辛苦、可能有害,但卻樂此不彼反覆陷入,這可稱為「癮頭」。像我有煙癮,尤其寫東西的時候,不停下來哈支煙,文章簡直難以進行。當然,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癮頭,有些顯而易見,抽煙、酗咖啡、嗜甜食、哈美妹...(怎麼都在講自己?)但有些卻隱藏在生活的細節之中,從事得完全不自覺。
譬如最近我看了奧力維爾.比 Olivier Py 長達 11小時的戲《緞子鞋》Le Soulier de satin,昨天又在德法合資的公共電視台Arte,再看了一次網路現場轉播,一個禮拜之內,竟然花了快一天的時間溺在這齣戲中,看完後腦袋胡思亂想地也全是它,忽然驚覺這種行為,應該也是一種嚴重的「戲癮」。
《緞子鞋》
本劇是法國詩人、劇作家保羅.克羅岱爾 Paul Claudel 1868-1955 於1929年完成的長篇鉅作。雖然此人一生做了無數的詩、散文、劇本和評論,但最為大家熟知的,是他那有名的妹妹,雕塑家羅丹的謬思--卡密兒Camille Claudel。此劇本常被列為不適合演出的案頭劇,奧力維爾.比是劇本完成至今80年,登記有案的全版演出第3人(Jean-Louis Barrault 1980、Antoine Vitez 1987)。故事發生在西班牙,劇情錯綜複雜,場景縱貫世界各國,就如同本句導演在舞台上方,從頭到尾懸掛著的白色霓虹燈管句子 --「神用曲線寫下世界」Dieu écrit droit avec des lignes courbes 。而這11個小時的漫長劇場曲線,拉成我等庸俗凡人的直線,簡短一句話 -- 「一對永遠無法相聚的戀人」。
一個愛情故事可以在舞台上纏綿11個小時,這大概只有詩人辦得到。因為詩人世界是抽象的、感性的、無邊無際的,詩人所想要抒發的,不是「寫實主義」中的瑣碎故事情節,那太庸俗沈重,一點都不輕盈。而是著重於當人們遇到重大「情境變化」之下的內心感受,提供詩人美麗感性字句的舞台,以傳達人類敏感崇高的偉大心靈。所以本劇舞台上大部分是獨白、或是2、3位角色的對話。人物角色缺乏背景,只有滿滿的充沛情感,故事推進邏輯性薄弱,常是跳躍性的轉接。
舉個開場的例子:第一場先出現一個解說員,在導演的安排下,跳出劇情說明這整個即將發生的故事,並先預告這場長戲「看不懂比較美,覺得無聊比較滑稽」。然後是一段神父向神祈求,恩賜他的兄弟Don Rodrigue(男主角),約10分鐘的獨白。第二場出現女主角Dona Prouhèze 的將軍丈夫,他即將出征遠行,交代老友好好照顧美麗的老婆,約10分鐘。第3場出現 Prouhèze的堂哥將軍向她表白,可是她拒絕接受,因為她愛的是Rodrigue,約15分鐘。已經半個小時過去了,滿滿的語言但還只是鋪陳而已。
世界
保羅.克羅岱爾生前是個外交官,曾在德國、捷克、丹麥、美國、巴西甚至是亞洲的日本工作過。他的《緞子鞋》故事設定在16世紀末、17世紀初,哥倫布發現新大陸、證實地球並不是平的西班牙帝國。西班牙王在第一幕第六場出現,是他跟臣子的對話,其中舞台出現一個巨大金色圓球,西班牙王不但用推動圓球來表示他的權力,還站上圓球宣示他的野心,他...要佔領全世界。劇作家也想征服世界,藉由這個海權帝國皇帝,派手下成為劇中角色乘船遠征北非摩洛哥、美洲大陸、歐陸英國、穿越中南美洲巴拿馬運河,並出現黑人女傭、中國臣子與日本友人的各國角色,甚至還加上自然界「月亮」的獨白。劇作家宣示的世界並不只是地理上的,第二條戀愛副線,是一個叫「音樂」Musique的女子,跟著義大利聲樂家逃亡,尋找她的拿坡里王子;義大利王子家族們,談論著巴洛克藝術與宗教。所以這個「世界」還包括人類的藝術、精神層面。
導演在許多訪談中,說明了為什麼要在此時導演這個戲。因為他認為早在近百年前,克羅岱爾就預測到今日所謂「全球化」的世界。而劇作家廣闊的世界觀,我認為這也符合導演一貫的思維。奧力維爾.比認為「世界」就在「劇場」,所以他曾說過:「我的戲只描述劇場本身」。也就是說,劇作家把文字的網,灑向無窮的世界,而導演把無窮世界的網,收回方寸之間的劇場。
只可惜導演征服的,可能只是西方基督教文明的世界。我們來看看他如何塑造亞洲。「中國人」-- 八字鬍、向上揚的細眉、瓜皮帽、長辮子、身體姿勢屈膝、碎步、說話聲音刻意細尖、唱起歌來怪聲怪調很是滑稽。「日本人」稍好一點,是隔著一層白銀幕,一個穿著和服演員扮演的「皮影偶」,這個「偶」稍有點文化,能跟男主角談藝術,還在皮影螢幕上做山水畫。問題是剛開始的時候,這幅白描的山水還有點意境,但當演員越畫越多、並加上五顏六色完全走味之後,不禁讓我這個亞洲人還是嘆了一口氣,唉!到底這些西方人還是用「自我」來詮釋「他者」。
導演
我私下認為,奧力維爾.比是當今鏡框式舞台導演的翹楚。這麼說好了,如果我把鏡框式舞台比擬成「平面繪畫」-- 展現作者想給你看到的,遮掉不想讓你發現的,製造某種「幻覺」。而奧力維爾.比的舞台運用,則是把舞台成為「雕塑」,刻意讓你360度全景觀看,舞台上的一切,包括機械設備工作人員都是戲,沒有任何一個東西不是真實。全劇充滿了宗教感,無論舞台服裝,以金、紅、黑、白色為主調。舞台地板上貼上一大塊金色地板;主景是一片金色巨大牆面,可以拆解成數個ㄇ字形拱門;還有數個金色教堂立面景片;幾個鋼架木板斜坡、樓梯、小長條走道舞台,所有景片的黑色背面,也是舞台上重要的場景;所以11個小時的戲就是這些景片的移動組合,舞台換景並不隱藏,常是邊演邊換景。
而這種舞台運用,其實有點臨時搭台的「街頭戲」味道。也就是舞台上搭舞台,維持真實與虛構之間的某種張力。例如他用3個小長條走道橫在舞台前方,走道1/3處立上一面木板當牆,兩個演員在上面演「愛不成」的追逐躲貓貓。優勢者站上比較小的走道空間,隔著牆躲著追求者在另一邊較大空間上的焦慮,甚至藏到走道下方平躺著,此時追求者也平行躺在走道上方,不斷述說愛意。這種始終被某種東西檔著的愛情追求,空間運用簡單巧妙、意象鮮明精確,極為精彩。
又如在ㄇ字形的拱門掛上紅幕,既可以成為皇宮中的背景氛圍,紅幕一拉開又是另一場舞台戲的開始。或者教堂立面前的「神聖」場景才結束,佈景轉個面露出背後的階梯平台,開始上演「人間」情慾的糾葛。全劇充滿了導演對舞台空間的巧妙運用,也就是由於這種在鏡框舞台空間運用的極致精確,讓這場漫長的詩劇,可以活出了立體的面貌。
奧力維爾.比
今年44歲的奧力維爾.比,大概是今日法國中生代劇場導演中,最受矚目的一員。在2007年接掌「奧得翁國家劇院」Théâtre de l'Odéon藝術總監之前,才32歲就任職位於法國中部,奧爾良國家戲劇中心Centre dramatique national d'Orléans 藝術總監長達10年。他喜歡把劇場視覺搞得巴洛克風,並且閃亮(大量使用像燈泡、燈管、金屬材質...等舞台裝置)。劇場形式則廣泛使用各種對話、獨白、音樂、歌曲、詩、皮影等,同時創作跨越舞台劇、兒童劇、歌劇、電視和電影。作品內容時而嚴肅正經、談論社會政治,時而搞笑鬧劇、笑談人生(劇場)。順便一題,他也是劇場搞社會運動的熱心參與者,譬如跑去彈藥庫劇場,跟陽光劇場的莫努虛金,一起抗議科索沃戰爭。或者上電視反對政府縮減劇場工作人員待遇。
他的創作量可用「驚人」這兩字來形容,我來介紹近年巴黎劇場紛紛回顧或上演他作品的盛況。此次新版本的11個小時《緞子鞋》,原是他2003年創作,橫掃法國、瑞士及愛丁堡藝術節的作品。2006年巴黎的「圓環劇院」Théâtre du Rond-Point 破天荒為他舉行個人劇展,公演他近年來自編自導的7個作品,包括9個小時的《勝利者》Les Vainqueur。去年在奧得翁劇場導了5個小時的《奧瑞司提亞》三部曲L'Orestie。今年還推出3個改編格林童話的兒童劇《La Vraie Fiancée》、《La Jeune Fille, le diable et le moulin 》、《L'Eau de la vie》。
3年導12個戲,驚人嗎?但還沒算戲劇之外的。2007年在巴黎歌劇院導了史特拉文斯基的三幕歌劇《浪子的歷程》The Rake's Progress。2008一連在瑞士日內瓦大劇院導了3齣歌劇,命名為《魔鬼三部曲》La Trilogie du diable(韋伯《魔彈射手》 Der Freischütz、白遼士《浮士德的天譴》La damnation de Faust、奧芬巴哈《霍夫曼的故事》Les Contes d'Hoffmann)。我看《緞子鞋》在劇院門口拿到一張傳單,是他導的比才歌劇電影《佩利亞與梅麗桑》 Pelleas et Melisande正在巴黎戲院上映。同時他還寫書、翻譯劇本、也常在自己的戲中演出,我真佩服他的精力旺盛。
癮頭
奧力維爾.比在1995年「亞維儂戲劇節」自編自導的《小燈》La servante ,透過由五個劇本組成連環套戲,首尾相接,故事的結尾又回返開頭,如同一個演不完的故事,在亞維儂一次連演二十四小時,造成轟動。我也「東」施效顰回到本文的一開始「癮頭」,談這個困擾我一整個禮拜的看戲心得。「癮頭」的背後,定有某種力量的支撐,心理狀態、生理需求、對自我、世界的認知甚至是某種「信仰」。奧力維爾.比是個矛盾的組合,他既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,又是為出櫃的同性戀者,他的劇場既有某種單純強大的宗教信仰,又有複雜直接的人性觀察。
只能說,我的癮頭太小,比起這位長得不高,但可稱劇場巨人的瘋狂天才行為,他這才叫真正的「戲癮」勒!
☆ Arte 線上看 本劇,請耐心觀賞。
☆延伸閱讀:My Faire Paris 緞子鞋 - Souliers de satin劇名:《緞子鞋》Le Soulier de satin(完整版)
導演:奧力維爾.比 Olivier Py
時間:15/03/2009 13:00
地點:奧得翁國家劇院 Théâtre de l'Odéon
跟我比起來,你的"癮頭"已經非常了不起了...
回覆刪除我分兩天看這齣史詩大戲,第一天看到中場後一小時就離席
第二天再鼓起勇氣跳入煉獄,看了一小時就回家。
我看戲時一直在想:如果舞台模仿的世界並不能如外面一樣多采多姿與奇妙,為何我要忍受刻意模仿的作做姿態與充滿混沌的無聊煉獄? 雖然說在世界上個人存在與對時間的磨練都是一種修行,但我寧願選擇在真實的世界中完成這場試煉,而不是被動地坐在劇場看充滿錯誤的理解。 但我對你真的深深地感到佩服! 我還是怯懦了些...不過我想以後我再也不會看Olivier Py 導演的戲了...
我去教堂唱過聖歌,在莊嚴的教堂唱那長長的聖歌,有時我們的靈似乎可以往上升高那麼一點點,不過到底我不是信徒,平凡猥瑣的心靈,一出教堂就全跌回原形。
回覆刪除論題材,我能理解劇作家與導演虔誠信仰下的世界(他倆都是天主教徒),但無法完全認同,就像唱了一陣子聖歌,還是沒成為教徒。這完全是對世界的「信仰」(不單指宗教)問題。
論導演跟演員,我給很高的評價,能把這部「案頭劇」(指的是供閱讀,不適合演出的劇本)搞成這般景象,還蠻猛的。我尤其喜歡女主角和Michel Fau的演出。
還是一句話:青菜蘿蔔隨人喜愛。反正巴黎戲多得看不完,就挑喜歡的看唄。
倒是你最近看了啥好戲?快來分享一番。
我最近覺得很屌的,就是剛剛看完
回覆刪除荷蘭導演IVO VAN HOVE改編柏格曼的"哭泣與耳語"
(Cries and Whispers),在MAC只演到28號。
我認為劇場導演一定要有"概念"!並且要在排練過程裡,將概念與內容融合、實踐它再去變化它。
現代導演多半也是針對"劇場"這個概念的解構與重組。
我覺得改編"案頭戲"是很棒的挑戰,但一直用類似的方式在重複說不一樣的事情,就讓人覺的了無心意了。
Jeanne Balibar的表演確實精彩,但我認為在Soulier de satin中並沒有完善地發揮(顯然不能吸引我,所以我中途落跑),而是在Autour de Galilee(Berthier,2008)中唸著伽利略女兒寫給父親的信,讓我訝異她對表演處理的細膩和精準。
Olivier Py的戲我沒有一個是看完的
回覆刪除總是看到一半或1/3就離席了
Pelleas et Melisande也讓我昏睡八次
不過看到電影中他導戲的樣子 覺得他真像詩人 有時還挺迷人的
我如果演他的戲 一定不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麼
佩服你的耐心
to世偉:
回覆刪除藝術貴在獨到的「思維」與技術的「完成度」,這點Olivier Py 還蠻受到肯定的。剩下的是我們當觀眾的,如何進入創作者的「語系」。
中場離席的觀眾不少,我隔壁的法國先生,應該是個劇場常客,他說好看。這其中一定有些什麼秘密通道,可以接通創作者與觀眾,Oh!神奇的劇場呀!
"哭泣與耳語"我買的是明天的票,還好沒錯過好戲!多謝!
to Ken:
回覆刪除真是太厲害了!一場電影可以睡八次,比先生還真是你的好催眠曲。最近老是失眠,我來找找看,劇場那個導演是我的催眠曲。
我真的找不到通往Olivier Py的管道...每一次我都是敗興而歸(我去年也完整經歷過"Oristie"的試煉。)我覺得Py導演的底子沒什麼問題,有舞台調度也有自己的美學,但問題是出在很多細節部份,例如舞台調度與文本的結合(而不是場面的呈現)、演員走位的精簡與多餘...等,另外我認為他最弱的還是處理表演的這一部分,關於導演能不能影響演員的表演,一直是個疑問。每次我看Py先生的戲,都像被文本空襲轟炸過一般...除了頭痛和惱人之外,我想還是回家把本重讀一次比較實在。演員的誇張表演套上Py先生慣用cabaret形式,或許可以說地過去,但食物太油又不精緻,吃久了也會膩...我還是找不到通往py先生的管道。
回覆刪除關於表演部分,我深有同感,連比先生演戲的方式都很誇張。我發現這種誇張,幾乎已經成為某種「表演形式」,可以在不同的地方發現,由其是年輕演員在大舞台,或者是某些影劇明星演員的舞台表演形式。
回覆刪除這讓我想到德國導演Frank Castorf的表演形式,演員一上就全火力全開,承接德國表現主義式的舞台表演版。
我比較喜歡法藍西劇院的演法,不過也有人會說那匠氣太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