契科夫即興 Anton Tchekhov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《凡尼亞舅舅》開演前  演員招待觀眾小餐點

演員

大學表演課老師馬汀尼常說：「劇場演員像郵差，要忠實傳遞劇作家的訊息（信件）給觀眾」。這句話指的是以劇本為主的傳統現代劇場，劇場中的主角是劇作家與觀眾，演員只是當介質的配角。
但要當一個稱職的配
角也不容易，最容易犯的錯誤，就是把角色的對話佔為己有，並加油添醋成為個人的秀場，忘記了原本劇作家透過角色、角色透過演員，並在舞台上透過藝術的形式，把劇本（信件）中的思想傳遞給觀眾。所以說演員是關鍵的末端，好演員要凸顯的，絕對不只是自己。

台北契科夫

進入21世紀的郵局（劇場），可供使用的工具越來越多，科技、影像、跨界、多媒體、結構、解構、拼貼...。可是當初劇作家寫下劇本，想得可能比較單純，只是由腦海中設想的舞台，由一群演員對話完成情節，譬如我看過的契科夫劇本演出。
多年前我第一次看的契科夫，竟然就是來自莫斯科藝術劇院的《海鷗》。 這個創立於1897年的人民劇院，在俄國戲劇史鐵三角--史坦尼斯拉夫斯基（表演）、丹欽科（導演）和契科夫（劇本）之合作下，隔年推出的《海鷗》首演後立刻轟動整個俄國劇場界，也奠定莫斯科藝術劇院之現代劇場龍頭地位。
百年後的台北，這齣可算是原汁原味的經典劇幕，不知透過哪位聰明官僚或者智慧學者？理由當然是怕觀眾聽不懂俄文，方法竟然是發給觀眾不算靈敏的無線接收耳機，然後由一位懂中文的俄國人，怪聲怪調地現場口譯台上所有角色的台詞。
唯一的解釋是，這個決策者不是出於無知，就是藐視契科夫劇場的其他元素，以為讓觀眾聽得懂故事，就算瞭解了劇作者的意圖。偏偏失算的是，在契科夫劇本裡的鄉村生活，除了一兩響槍聲外，充滿了瑣碎日常生活對話，用「故事」的角度來衡量，實在平淡得很。況且語言是演員最重要傳遞劇作訊息工具，無情感並所有角色一人演出的口譯，算是糟蹋了演出。

匈牙利海鷗

對於契科夫劇本演員表演的深刻體認，是在巴黎看到來自匈牙利布達佩斯Krétakör Színház劇團的《海鷗》。
觀眾席是成為三邊的ㄇ字形，而觀眾由開口（也就是舞台）走進劇場。等觀眾們大致座定，隱藏分散在觀眾席座位中，與一般觀眾穿著無異的演員們，就這麼演了起來。而舞台除了幾張椅子、桌子和戲中重要的小舞台，大部分是利用空的舞台和觀眾席演出。
戲好看的原因在於，演員的挑選，簡直是渾然天成的就是劇中角色，並不需要特別的扮演。高貴驕傲的演員媽媽、憤世嫉俗的主角特普列夫、美麗脆弱的少女妮娜、不甘鄉村生活又愛不到特普列夫的瑪莎、作家、醫生、退休公務員、鄉村教師、農夫、廚師...，這些演員無論年齡、體態、神情、氣質，在還沒開口之前，就已足夠成為角色。
演出結束，觀眾又從舞台出口陸續離開，留下空盪的空空劇場，彷彿剛剛所參與的俄國鄉村家庭事件，只是一場夢。

排戲

07年夏天因為工作的關係，整個七月都待在亞維儂的「走索人劇場」。這個劇場有兩個表演廳，在亞維儂戲劇節OFF期間，一個表演廳一天要演上7、8齣戲，而我們這些工作人員可以自由觀賞劇院所有節目。
有一個年輕的劇團Les Yeux Grands Ouverts，演了一齣號稱由「11個20歲演員和一位77歲演員」共同演出的《海鷗》，我看了覺得還不錯，就和演員們在每天都會碰面的空閒時間聊了起來。原來這齣戲是在某個鄉間小屋排練多時，並就原地舉行首演，他們跟我描述如何在院子的花園、小屋的廚房客廳、樓上的陽台搬演此戲。我聽得極為嚮往，那樣的氛圍，不就完全符合契科夫寫《海鷗》時的場景嗎？

凡尼亞舅舅

回到我寫此文的動機。前幾天在巴士底劇場看到一場精彩的《凡尼亞舅舅》，劇場觀眾席也是成三面的ㄇ字形，觀眾進場時見到的是一個節日慶典，現場播放著流行音樂，演員請大家吃魚卵醬麵包、小點心跟伏特加柳橙汁，燈光都還沒變，演員就在鋪著地毯、擺上幾張小椅子的舞台，開演了起來。
第二幕收掉地毯，把原本請觀眾吃東西的長桌推到舞台中央，點上蠟燭演出（沒有劇場燈光），演出夜晚的場景。第3幕桌子不動但收掉蠟燭，是老作家跟大家宣布要賣祖產的衝突戲。第4幕則只是把長桌稍微往後推，空出一半舞台，客人們也紛紛離開莊園，留下繼續工作的凡尼亞和索妮雅。
《凡尼亞舅舅》的角色比較簡單，此劇只安排了7位演員，也是如上文所介紹的，演員的挑選渾然天成符合角色，演員的表演也自然內斂（本劇我唯一對索妮雅的表演有意見），導演安排他們在舞台上做平常的日常索事，不斷地吃、喝、講話和換場景。所以雖然在簡單的舞台上搬演，但契科夫的精神，卻透過精確的台詞表達，無時無刻不散發出來。後來我查他們的資料，發現這個劇團也是在鄉村小屋，長時間地排戲。

劇場或真實？

契科夫原本唸醫學系，畢業後成為鄉間醫生，後來開始寫散文，末期寫了幾個今日世人還不斷搬演的劇本，包括4大名劇《海鷗》1896、《凡尼亞舅舅》1990、《三姊妹》1901、《櫻桃園》1904 之外，還有他18歲時寫的劇本《普拉東諾夫》Platonov 1878（直到1921年才被發現），及《依凡諾夫》Ivannov1887 、《野人》Le Sauvage1889。
契科夫從寫散文開始，就大量以一般平民生活為題材，反應俄國1905年大革命前，一個知識份子對於社會階級的觀察。他的劇本屬於寫實主義，但因為作家能夠穿透表象，寫入深刻共通的內在人性與外在環境，所以至今搬演起來都深刻。
契科夫或許沒說出自己的「劇場方法」-- 如何搬演他的劇本？但如果從與他合作密切的--史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體系來看，演員由內心的感受出發，到外在行為舉止語言的「寫實」（或者路徑相反--由外而內），應當是邁向契科夫劇本的表演之路。

法藍西劇院

劇場不可能是真實，劇場是真實透過創造性的再現，有時甚至比真實更接近真實，這點法藍西劇院的戲精演員們深黯此道。我看他們演的《依凡諾夫》可真是一個享受，偌大的舞台上一群人慵慵懶懶、無所事事、只會不經易互相傷害。透過舞台設計的創造，觀眾可以感受到俄羅斯廣闊鄉間風景、天候、晝夜、季節的變換，或者不同場景的氛圍塑造。
演員們則是馬老師口中稱職的「郵差」，他們不像巴士底劇場《凡尼亞舅舅》的演員們，奮力使自己就是完全變成角色（飾演凡尼亞的演員特好除外）。而是保持一個微妙的距離，讓你同時看到我（演員）/我（角色）/他（契科夫），觀眾的劇場性更為立體，一面進入劇情中的親情、愛情、生活衝突，同時也可以跟演員一樣，保持對此事件的自我判斷，也就是說，拉著觀眾也進入了契科夫所要傳遞的人性vs生活vs自然的真實。
我以為這種表演方式，正為寫實表演找到了當代的出路。記得台北的那場演出，聽了導演（？）的一場講座，他提到演出時演員跟觀眾之間有一股強大磁場，有一個無形的力量在互相傳遞，演員丟給觀眾的，觀眾也會立即傳回給演員。我想這種微妙關係的形成，目標就是--清楚解讀來自劇作家的這封信。

誤讀

大一排演過《海鷗》中的一小段，起碼看到莫斯科藝術劇院的演出後，覺得真丟臉，簡直是誤讀亂演。學校教授也導過一齣《復活‧凡尼亞舅舅》，結果後現代的演出，鴻鴻寫了一篇劇評「再死一次‧凡尼亞舅舅」（？）。我到底還是認為，契科夫的戲是演員的劇場，從演員的外型到舉止說話方式，都需細細雕琢，然後上台後又要若無其事，用內功傳遞精巧的台詞。
台灣離俄國太遠。前陣子看到某大劇團，把舞台劇名演員的皮膚塗黑、鼻子墊高，假裝我們看到的是莎翁筆下外國人。我不知道這跟史坦尼斯拉夫斯基「方法演技」有沒有關係？但由此技法來看，要我們的演員找到契科夫筆下人物的寫實之路，的確還很漫長。
但是，如果有人寫出台灣在地情節的契科夫式劇本，這一切對於演員來說，或許要容易自然多了！
☆契科夫看戲經驗
劇名：《普拉東諾夫》           導演：Jacques Lassalle
時間：16/05/2005  20:30      地點：法藍西劇院
劇名：《海鷗》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導演：Árpád Schilling 匈牙利
時間：22/01/2006 15:00       地點：MC93 Bobigny
劇名： 《海鷗》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劇團：Les Yeux Grands Ouverts
時間：07/2007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地點：走索人劇場  亞維儂
劇名：《依凡諾夫》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導演：Tamás Ascher 匈牙利
時間：25/05/2008  15:00      地點：奧德翁劇院 Ateliers Berthier
劇名：《凡尼亞舅舅》          導演：Daniel Veronese 阿根廷
時間：30/11/2008 15:30      地點：MC93 bobigny
劇名：《凡尼亞舅舅》           劇團：Les Possédés
時間：10/03/2009 21:00       地點：巴士底劇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