普普大師安迪.沃荷說:「在未來,每個人都能成名15分鐘」。這句話的對象,應該是鼓勵如我們一般的芸芸眾生,一輩子,至少可以被世人看見15分鐘。
不過有極少數人不受限於此,像德國編舞家碧娜·鮑許的「舞蹈劇場」,
經過了40年的觀眾考驗,依然可以屹立不搖,創作一齣接一齣的精彩舞作,持續影響著全球表演藝術界。她,真的超出安迪.沃荷的名言太多,絕對是舞蹈史上,難得的大師級編舞家。
30年前,當鮑許還是沒沒無名的年輕編舞家,巴黎市立劇院就邀請她的舞團登台演出。30年來,巴黎市立劇院陪伴著「烏帕塔舞蹈劇場」的每一部作品,準時與巴黎市民在舞台上約會,這份深深的情誼,讓巴黎成了鮑許的第2故鄉,她永遠的一身黑衣,在演出的每個謝幕,上台接受觀眾們的掌聲。
我來巴黎第一個想看的演出就是碧娜·鮑許,幾年來包括在台北、巴黎,大約看了8個她的作品。然後每年在龐畢度的「舞蹈影展」 中,複習她的《春之祭》和《穆勒咖啡館》,也看過幾個關於鮑許的紀錄片、舞作片段。對我來說,鮑許的作品輕柔節制悠雅,內容包含豐富的情感與深刻幽默的人性刻畫。不同時期觀看,各有不同的感受,這也是鮑許歷久不衰的神奇關鍵,她的作品簡單精確,使我們可以一看、再看,仍然可以餘音繚繞。
近幾年來,巴黎市立劇院為饗宴如朝聖般湧來的觀眾,甚至每次安排了兩套舞作,像今年開年的第一套節目,就是碧娜·鮑許的兩個舞作《草原國度》Wiesenland (2000)、《甜蜜曼波》Sweet Mambo(2008)。在忙碌的全球邀約之中,鮑許竟然和舞團在此劇院整整演出一個月,並且場場爆滿,一票難求,巴黎人對她的深愛,可見一般。
1989年,鮑許帶著舞團進駐義大利西西里島劇院,創作了作品《帕勒莫、帕勒莫》Palermo Palermo 。之後此一移地創作的模式,成了她作品的特色,伊斯坦堡、東京、里斯本、香港、馬德里、羅馬、洛杉磯、漢城、維也納和她本人最愛的印度,這些城市不但留下鮑許創作的足跡,更讓城市的某些樣貌,永遠進入署名--碧娜·鮑許的舞作之中。
我倒覺得,這些城市在鮑許舞作中,主要是成為舞台設計的視覺靈感。譬如香港《拭窗者》Der Fensterputzer 1997 的紅花山、印度《呼吸》Nefés 2003 的水池、東京《天地》Ten Chi 2004 的大鯨魚、漢城《粗剪》Rough Cut 2005 的岩壁,和我剛看布達佩斯《草原國度》的大草原。
而在這主要視覺意象之中,舞作描述的,還是關於愛、愛情、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;而城市的意象,只是節制地在很少的場景中出現。鮑許似乎喜歡這種帶有距離的,異地「陌生化」效果觀察人性,而異國情調材料的運用,也讓她始終如一的創作情懷,有了更豐富的面貌。
鮑許的舞台語言其實很簡單,「重複」是我們比較熟悉的技法,最經典的應該是她在《穆勒咖啡館》中,穿著低胸白衣,張開雙臂不斷撞牆的動作,此動作的不斷重複,讓某種憂鬱和失落,深化再深化。動作的重複不但出現在單一舞作之中,甚至同一組動作出現在不同的舞作之中。我很喜歡在《草原國度》中,幾個男舞者扶著一個女舞者在天空飛翔的動作。這組動作我曾在其他幾個舞作也看過,不過其適時的出現,傳達人對輕盈自由的響往,精確且恰到好處。
女舞者走到舞台前緣,問觀眾愛著某個人嗎?接著她說:我喜歡愛著某個人。什麼?有人不喜歡?噢!那太可惜了!我喜歡愛著某個人,也喜歡某個人愛我。接著另一個坐在椅子上的女舞者開始獨舞,舞得失魂落魄最後到在一個男舞者懷中,然後他們兩人開始和椅子雙人舞,兩人不斷從椅子底下鑽出,此時出現另一個男舞者,開始在椅子上面疊椅子,越疊越高,雙人舞則繼續從椅子底下小心地鑽出...,真是把愛情的需要與危險,描述得入骨三分。
近年來,鮑許喜歡用水的意象,《草原國度》的草原丘陵,在上半場是直立,像一面植物牆,有水不斷流下,滴到底下的水池,連聲音都成為背景音樂。一開場是一個男舞者窩在一個水桶裡,有人將水往他身上倒,他一副很享受的樣子,然後開始抱怨,好冷!好冷!這組動作,後來也不斷出現其重複與變形。這也是鮑許慣有的,對於人性矛盾的細微觀察。
上下半場的結束,分別是一排男舞者在舞台前緣,拿著裝滿水的水桶,往底下空水桶澆,形成的一排水柱,後面坐在地上的女舞者們,則不斷抽煙,將煙往水柱噴,甚至將整個頭、身體弄濕,一副很享受的樣子,我聯想到的是老煙槍鮑許,沐浴在「水」這個創作靈感時的喜悅。
鮑許對於「時間」的處理,無比的耐心與細膩。跟她跳40年的老舞者Dominique Mercy扮成一個餐廳的服務員,仔細地搬出一張圓桌、兩張椅子,在餐桌上鋪上漂亮的桌巾,擺上餐具酒杯和燭台花瓶,一切布置妥當,他坐在角落等待客人的到來,可是並沒有人來,於是他又仔細地將這一切收回,在這漫長的時間中,是不是有點貝克特的味道 --果陀一直都沒來。
上半場結束前,植物牆平躺舞台,成為一片草原丘陵,整個換景過程直接呈現觀眾眼前,舞台前緣的女舞者們,則以歌聲來迎接草原。
幽默感也是鮑許舞作常有的元素。女舞者性感地躺在草原上,撩起長裙、露出大腿,男舞者也興奮地脫掉上衣,女舞者要他等一下,拿出絲襪,男舞者急著馬上伸出赤裸的手臂,女舞者將絲襪套在男舞者手臂,等一下!別急,還有另一隻手臂,然後女舞者躺下伸出長腿,男舞者伸手摸她性感的腳指,然後女舞者卻將絲襪從男舞者手臂,反套回她的長腿,等一下!還有另一隻絲襪,搞得男舞者不知該如何是好?這場逗得觀眾哈哈大笑,也是鮑許慣有的女性觀點。
鮑許是很懂舞台時間與空間的編舞者,她用簡單的身體動作、日常生活場景、由舞者自我詮釋的獨舞,加上舞者極有情感的肢體,一點點語言,輕輕地就將整個舞台填滿了能量,讓觀眾在漫長的舞作旅程中,細嚼慢嚥關於「人」這個看似複雜,其實原理簡單的情感與事件。
回到文章開頭所提到的沃荷15分鐘。在今日競爭激烈的藝術界,有多少創作者用盡了力氣,使盡了花招,只為了能夠繼續保有那讓人暈眩的15分鐘。而碧娜·鮑許卻不及不緩地,悠雅地讓那15分鐘,延長到今天的40年,甚至還繼續向前走,直到永遠。這其中的秘訣,真是可以讓我們咀嚼再三,「重複」地深思。
舞作:《草原國度》Wiesenland / 碧娜·鮑許
時間: 07/01/2009 20:30
地點:巴黎市立劇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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