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-08-14

Kathakali 南印度傳統舞劇

抑制時間的機械

Comme dans un rêve 宛如在夢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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卡塔卡利 《李爾王》 倫敦 莎士比亞環球劇院 (1999)


手上的中文書不多,想讀的時候,常常是一本,已翻閱數次的舊書,有時真不知道,自己到底是想閱讀書的內容?還是只想親近中文字解鄉愁?

不過某些書的某些段落,既使相遇多次,讀之,依然令人怦然心跳。

正在讀一本評論法國人類學家--克勞德‧李維史陀(Claude Lévi-Strauss)的書,149頁李維史陀說: ...神話及音樂...它們是「抑制時間的機械」...。

這段帶詩意的論述,大義是說:在一首交響樂或一則神話的進行中,開始,已經暗示了結束。而中間過程中的重覆及主題變奏,對聽者的腦部產生生理作用,引起情緒的或純知性的效果。

我聯想到的是,進劇場看表演亦是如此。觀眾進入「抑制時間的機械」(劇場),與創作者在一個封閉的「時間/空間」內,進行「知性/感性」及「生理/心理」的人類遊戲。

李維史陀接著說:這段時間中,純由「接收者」(聽眾) 個人決定訊息的內容。與我們平常語言溝通,由「傳送者」(說話的人) 決定訊息相反,屬於人腦的無意識(自然的)層面。

這可說到了藝術觀看的重點,誰才是作品「想像訊息」的決定者?依照以上說法,理想狀況下,決定者是觀眾,並不是創作者。

我承認對於創作來說,這是一個需要勇氣面對的結論。因為所謂創作,就是有話要說。但費盡氣力說出來的話,卻完全成為觀者的語言,創作者退位。

先不說是否贊同李維的論點,或者是我的推衍。就劇場藝術而言,的確是一場創作者與觀眾,同時同地性的「諜對諜」遊戲,爭奪的就是「想像訊息」的決定權。

我們先來看導演的策略。劇場人吉米說:「我很喜歡金枝演社王榮裕說的一種說法,戲有三種類型,一種是理智性,他需要讓你動腦袋,去滿足邏輯的飢渴;一種是感情性,它會讓你的情感充分被釋放,大哭、大怒、等等,一種是精神性,說不出來的感覺,也不需要懂。」當然,戲劇是總體藝術,一齣戲很少單調只用某個類型。但如此分類,卻也可以顯示創作者如何煞費苦心,設定狀況的洞,等著觀眾掉進。

可觀眾組成成分太複雜。不同出生背景、教育程度、年齡層、思想信仰...,不見得會乖乖對號入座。但,在相對藝文環境尚鮮嫩的台灣本土劇場,反而可以可就經驗,來獲得最大成功率,公式很簡單:

一是用盡量符合觀眾(已被資本傳媒洗腦)的「好萊屋化」為主體,然後加入本土經驗以偽裝,不管是社會政治現象的諷刺、過去日子的記憶緬懷、小人物奮鬥就有光明的溫情勵志、甚至西方經典在地化的虛擬想像...。

二是成為教主,帶領極度缺乏藝文信仰的觀眾,勇敢踏出第一步,甚至成為信徒。這點比較難,而且教主名額少,雜事多,常需要應場面說言不由衷的話,非常辛苦,犧牲的往往是自己之創作力,實屬功德無量。

當然,這種缺乏想像力的招式,是無法令真正的識途老馬,輕易交出「想像訊息」的決定權。

譬如說在巴黎,我想比較符合李維史陀的「接收者(觀眾)決定論」。這裡的藝文環境太優渥,進劇場看戲是人民生活的一部份,決不只單純為了休閒娛樂,還為了更大一塊屬於精神思想活動的區域。於是「想像訊息」決定權的爭奪更為激烈,創作者矇不了觀眾,最後大概只能回到法國名編導--奧力維爾.比(Olivier Py)說的:「我的戲劇,只敘說劇場本身。」是的,戲劇回到劇場本身,不再和魔鬼交換靈魂,最後淪為工具。

面對難以馴伏的觀眾和自身,劇場成為「創作者與觀眾」及「創作者與自己」的「高級競技場」。這樣的競爭,促使劇場藝術的前進,創作者一心想練就的必殺絕技,可能可以從古老劇種的演出中,得到某些啟發。

時間回到2006年11月4日週末,下午六點,結束那一整個體力勞動的白天,我搭上地鐵一號線,直奔位於巴黎東郊萬森納森林(Bois de Vincennes)的彈藥庫劇場區(Cartoucherie),觀看由陽光劇團策劃,來自南印喀拉拉Kerala,最重要培育卡塔卡利(Kathakali)傳統藝術重鎮「卡拉曼德拉」學院劇團,演出全本的經典名劇《摩訶婆羅多》(Mahabharata)。

演出場地木劍劇場(Théâtre de l'Epée de Bois)是一個簡單的場地,跟位於此園區的其他--4個劇場3個工作坊差不多,都是舊廠房改建,有著簡單的舞台和觀眾席。這個劇團是卡塔卡利舞劇演出的頂尖劇團,完全依照傳統,從演員進餐暖身練習、梳洗化妝、換上繁複的衣甲頭套指甲面具、焚香膜拜...全程開放,但觀眾是從門上小窗窺視,以免打擾演員。

全本的《摩訶婆羅多》,可想而知,必定是從黃昏演到天亮。精湛的樂師,吟唱說書人和演員們,三兩下就把觀眾帶到千年前的古印度王室故事,像一個巫靈的招魂術,觀眾的魂全被這整個劇場的元素給招走,只有屏氣凝神地任故事擺佈,或喜或憂、或怒或樂,從太陽下山又東昇。

多次的中場休息,我和同是隻身看戲的臨座太太,成了同伴。隔壁的陽光劇場,在法國有一批忠實信徒,她是其中一個,我們聊了些上次演出的《最後的驛站(奧德塞)》(Le dernier caravansérail),這個六、七小時的戲,她看了兩次。

戲的最後,跟剛開場相同,是一些簡單的儀式,觀眾的魂安靜地回到各自的身體。我陪臨座太太走路穿越晨曦霧薄的萬森納森林,她建議捨地鐵搭公車,我覺得不賴,當公車進入市區,熟悉的巴黎街景,她輕輕一嘆:「剛剛真是宛如在夢中,現在我們不得不醒了」。

《摩訶婆羅多》是經典文學,此次演出也遵循原著,無其他改編觀點的鋪陳思辯。卡塔卡利是傳統戲種,遵循的是固定的程式,演出的高下,只有對程式熟悉度及領悟能力,理論上,這樣的演出,沒有什麼奇計淫巧,可就是有辦法讓我們--明明身體在劇場,魂魄卻神遊遠方...。

劇場作品「想像訊息」的決定權,在現實狀況中,並不發生在李維史陀所設定的「真空無菌實驗室」-- 完全陷入觀者的自我腦波愉悅,倒像一場勢均力敵的NBA球賽,作品和觀眾的對峙,每秒鐘都可能有驚奇。最後,「抑制時間的機械」中所發生的事,最好是讓我們能真正忘掉時間,免得觀眾不停看錶,戲怎麼還沒結束呀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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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 則留言:

  1. 停留過法國巴黎,享受過這樣豐厚的文化洗禮,東東強你若回到台灣台北會不會適應不良呀?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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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我記得學服裝設計的一匹狼說:來到巴黎,發現自己穿著很醜.
    所以,現在我熬得差不多了,可以回去當美男子了.哈!!
    開玩笑的,我也在考慮一匹狼的擔心,不過想想,人生的每一階段都有其任務,為了蚵仔煎,再不適應也要忍耐啦!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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